发布日期:2025-11-29 19:49 点击次数:129
01
1988年的夏天,天跟下火似的,柏油马路被晒得软趴趴。我叫陈援朝,红星机械厂二车间的一名车工,那年我二十五,在我们厂,这年纪还没对象的,就算得上是“老大难”了。
为这事,我们厂工会的王姨没少找我谈话。她那嗓门,隔着车间的轰鸣声都能穿透过来。“援朝!你小子是不是木头做的?厂里新来的女工跟花儿似的,你倒好,见着了跟耗子见了猫一样!你再这样下去,就得打一辈子光棍!”
这不,王姨终于给我下了最后通牒。她托关系给我介绍了城东织袜厂厂长的外甥女,说是长得跟画报上的明星一样,家庭条件更是没得说。约在周日下午三点,人民公园门口见。
出发前,我爹妈比我还紧张。我妈把我唯一一件“的确良”白衬衫熨了三遍,领子挺得能刮人。我爸则把他的上海牌手表撸下来,戴在我手腕上,千叮咛万嘱咐:“援朝,机灵点!别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!该问的问,该说的说!”
我被他们搞得一个头两个大,心里直打鼓。骑上我那辆擦得能照见人影的“永久”牌二八大杠,我感觉自己不是去相亲,是去上刑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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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民公园在城南,得穿过大半个市区,还要路过那条贯穿全城的护城河。
夏天的午后,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,搅得人心烦意乱。我骑得不快,脑子里一遍遍预演着王姨教我的话术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“你在哪里工作?”“你喜欢看什么电影?”……越想越觉得尴尬,手心都冒出了汗。
就在我骑车上桥,心里正天人交战的时候,突然听到河边传来“哎哟”一声惊呼,紧接着就是“噗通”一声巨响,水花溅起老高。
我猛地捏住刹车,车子“吱嘎”一声停下。我扭头一看,只见河边上还放着一个搓衣板和一只木盆,水面上,一个大娘正在拼命扑腾,眼看就要沉下去了。
“有人落水啦!”岸边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顿时慌了神,有人大喊,有人跑去找竹竿,但水流有点急,眼看就来不及了。
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什么相亲,什么厂长外甥女,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。我把自行车往桥上一扔,也顾不上脱衣服和鞋子,几步冲到河边,一头就扎了进去。
03
河水比想象中要凉,也更深。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游到大娘身边。她已经呛了好几口水,吓得一个劲儿地乱抓。我被她胡乱地在胳膊上挠了好几下,也顾不上疼,用尽全身力气,从背后架住她,一点一点地往岸边拖。
等把她拖上岸,我自己也累得瘫倒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大娘趴在地上咳了半天,吐出几口河水,总算是缓过劲来了。
周围的人围了上来,七嘴八舌地夸我勇敢。我有些不好意思,觉得这都是应该做的。看大娘没什么大碍了,我撑着地想站起来,想着我的相亲大计,虽然浑身湿透,但去解释一下总是好的。
可我刚一动,一只湿漉漉的手就铁钳似的抓住了我的手腕。
我一愣,回头就对上了大娘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。她已经坐了起来,顾不上自己还在滴水的头发,上上下下地把我打量了个遍,那眼神,不像在看救命恩人,倒像是在菜市场挑一块上好的五花肉。
“小伙子,你别走!”她开口了,嗓门洪亮,中气十足。
我憨憨地点点头:“大娘,您没事就好,我……我还有点事……”
“什么事能比我这事还大?”她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,脸上突然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,一拍大腿,说出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:“小伙子,就你了!我看你这孩子实诚,人品好!你还没对象吧?我闺女咋样?”
04
我当时的感觉,就像是被一道雷给劈中了,外焦里嫩。周围看热闹的人“哄”的一声全笑了。我的脸“刷”的一下,红到了脖子根。
“大娘,您……您别开玩笑。我……我这正要去相亲呢!”我结结巴巴地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“相亲?”刘大娘(我后来才知道她姓刘)眉毛一挑,把手那么一挥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,“那个不算数!那是介绍的,跟我这个能比吗?我这是救命之恩!这是缘分!走,跟大娘回家,喝碗热乎乎的姜汤,去去寒气,再换身干衣服。正好,我让你见见我闺女!”
说着,她自己就从地上爬了起来,拽着我就要走,那力气大得根本不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人。我急得满头大汗:“不行啊大娘,我跟人约好了,不去不行的!我自行车还在桥上呢!”
“有什么不行的?大丈夫一言九鼎,我今天就定下你了!”她冲着旁边一个帮忙的小伙子喊道,“小兄弟,麻烦你帮我恩人把自行车推过来,跟我们一起走!”
就这样,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,我,一个要去相亲的黄花小伙子,被我的“救命丈母娘”给当场“绑架”了。我回头看了一眼我那辆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,还有手腕上那块早已过了三点的手表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完了,这下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了。
05
刘大娘家离护城河不远,是个很干净的独门小院,院子里还种着几株向日葵。一进门,她就冲着屋里喊:“晓静,晓静!快出来!妈给你领回来一个大英雄!”
屋里走出来一个姑娘,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,扎着两条麻花辫,皮肤白净,眉眼弯弯。她看到我这副浑身滴水的狼狈模样,愣了一下,随即脸上就飞起了两朵红云,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妈。
“妈,您这是……”
“这是妈的救命恩人!也是妈给你找的好对象!”刘大娘一脸得意地宣布。
那姑娘的脸更红了,几乎要滴出血来,她跺了跺脚,又羞又急地喊了一声:“妈!”然后就跑回屋里去了。
我站在院子当中,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,尴尬得能用脚趾头在地上抠出个三室一厅来。刘大娘倒是毫不在意,把我推进屋,找了套他老伴的干衣服让我换上,然后自己去厨房煮姜汤了。
没一会儿,那个叫晓静的姑娘低着头,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走了进来,轻轻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,小声说:“同志,谢谢你救了我妈。快……快趁热喝吧。”
我笨拙地接过碗,热气熏得我眼睛有点发涩。我们俩就这么坐着,谁也不说话。我偷偷打量她,发现她比画报上的明星好看多了,是那种让人心里很安稳的好看。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,头埋得更低了,耳根都红了。
一碗姜汤下肚,我感觉全身都暖和了起来,心里那点对相亲失败的懊恼,不知不觉间竟被一种异样的、暖洋洋的情绪给代替了。
06
第二天,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踏进了车间。果不其然,刚换好工作服,王姨就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,双手叉腰,柳眉倒竖。
“陈援朝!你小子行啊!长本事了啊!敢放我王凤霞的鸽子!你知道人家姑娘在公园门口等了你多久吗?你知道人家厂长怎么看我们红星厂的吗?我的老脸都让你给丢尽了!”
王姨的唾沫星子像机关枪一样,我被训得头都抬不起来。车间的同事们都围了过来,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。
我百口莫辩,只好涨红着脸,把昨天救人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。
王姨听完,愣住了,那股子火气像是被一盆水给浇灭了,但嘴上还是不饶人:“救人?救人你就不能先去打个招呼?你知不知道……”她还想说什么,但救人毕竟是天大的好事,她也说不出更重的话来,最后只能指着我,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,扭头走了。
王姨这嘴,是厂里出了名的广播站。不到半天功夫,“陈援朝为救落水大娘,英雄救美,结果搞砸了与厂长外甥女的相亲”的故事,就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全厂。版本还越传越离奇,有的说我不仅救了大娘,还顺手救了她貌美如花的女儿。
我一下子成了厂里的“名人”,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。
07
那几天,我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一样,不是滋味。有同事拍着我肩膀说我“是条汉子”,也有人说我“捡了芝麻丢了西瓜”,为了个不相干的老太太,得罪了厂长亲戚,太傻。
就在我快要被这些议论声淹没的时候,我的老师傅,李师傅,把我叫到了车床后面。他是我进厂的领路人,技术好,人也正派。
他递给我一支“大前门”,自己也点上一支,慢悠悠地吸了一口,才开口:“援朝,心里憋屈?”
我没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
“别听他们瞎咧咧。”李师傅吐出一口烟圈,“小子,记住我的话,技术可以慢慢学,媳妇没了可以再找,但人品要是丢了,就再也找不回来了。你为了救人,耽误了相亲,这事儿,在我看来,你做得比任何一笔订单都漂亮!那个落水的大娘能一眼看上你,说明她是个有眼光的明白人。”
李师傅的话像一颗定心丸,让我瞬间就踏实了。
更让我没想到的是,没过两天,厂里的大喇叭在午休时,突然播报了一则表扬通告,点名表扬了二车间的青年工人陈援朝同志,不顾个人安危,见义勇为,挽救了落水群众的生命,号召全厂职工向我学习。
这下,所有的风言风语都消失了。王姨再见到我时,脸上都笑开了花,说我给她长了脸,还神秘兮兮地告诉我,那个厂长的外甥女听说我救人的事迹后,托人带话,说她不介意,还可以再见一面。
我笑了笑,摇了摇头。
08
因为我已经没有时间了。自从那天之后,刘大娘隔三差五就让晓静给我送点她自己做的包子、炖的汤。起初我还不好意思,但架不住刘大娘的热情,一来二去,我和晓静就熟悉了起来。
我们聊工作,聊生活,聊我们都喜欢看的那部电视剧《渴望》。我发现,我们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。她不像别的姑娘那样问我一个月挣多少钱,家里有没有房子,她只说:“援朝,你跳下水的那一刻,一定很勇敢。”
在那个淳朴的年代,感情的升温快得不可思议。半年后,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,我用攒了几个月的工资,买了一枚金戒指,在护城河边,那个我们第一次“遇见”的地方,向她求了婚。
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,就在厂里的食堂摆了几桌。婚礼上,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刘大娘。她拉着我的手,对每一个来宾都说:“看看,这就是我掉进河里‘捞’上来的好女婿!值吧!”
全场都笑了。我看着身边穿着红嫁衣,笑得一脸温柔的晓静,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。我回想起1988年那个炎热的午后,那场让我手足无措的相亲,那奋不顾身的一跃,还有刘大娘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。
我才明白,原来人生最好的缘分,不是别人安排好的,而是在你最善良、最本真的时候,不期而遇。那一声“噗通”,不是意外,而是我这一生,最幸运的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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